神九在天上飞，一个问题在我头脑中转，已经几年了，难以回答。

2008年秋天，北京奥运会刚结束，中国成功发射了“神七”。笔者当时在一家日报，那天大家都比较兴奋，有人要加班制天文图，有人要加写社评。晚上食堂里有很多人，记得两位评论版编辑打了饭坐在我对面，意外的是，他们满脸的不爽。

一个坐下就说：每次射一个飞船就要写一篇八股，都已神七了，下次复制粘贴一下算了。一个说：你说农民那么穷，为什么要射这种飞船呢？十个亿放一个大炮仗，还没完了。

我有点困惑地瞧了两位编辑一眼。两张农民儿子的脸，写满了真诚。他们的真诚把我给噎住了。听起来不对劲，但不知问题出在哪，答不上话。他们吃着晚餐，似乎也没指望我回答他们的问题。

等他们咽下了几口饭，我说：那美国也有穷人，纽约至今有好几千人无家可归，美国不还在射昂贵的航天飞机吗？对这两位整天“价值观”不离口的编辑，我想用“先进之邦”美国的榜样来堵堵他们的嘴。

一位编辑马上回答说：那不一样，人家是做前沿太空探索，有新东西，我们的飞船在重复别人过去做过的事，是浪费钱。另一位说：还是先把牛奶做做好吧，牛奶都做不好，还发射什么飞船（当时正暴发三鹿奶粉事件）。我虽然曾是他们的头儿，但他们显然站在了价值观高地和道德高地，高高在上，俯视着我。我内心一阵发虚，有点后悔，似站在道德审判席，欲辩无言。

又两年过去，上海举办世博会。“农民那么穷，为什么要办这样豪华的世博会？”媒体精英的道德质问再次尖利地传入我的耳朵。当时一家南方的报纸说上海世博会已花掉四千亿，上海澄清不及，各路“精英”已是一片声讨，世博还没开幕就几乎酿成一场危机。

“农民那么穷，为什么要搞这么昂贵的高铁？”没过多久，高铁果然出事，媒体揭批的风暴平地而起，这是去年下半年的事，大家还印象深刻吧。

“农民这么穷，为什么要搞…….。”我开始领教4年前食堂里我老同事这句话的厉害了。

现在神九在天上，还有天宫一号，有女航天员，有对接，各类新闻解读不一而足，版面都挺喜气的。但是那两张真诚的农民的儿子的脸和他们的问题一直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看到发射和对接成功，我也不敢高兴。“农民那么穷，为什么还要射飞船”这样的质问虽没有直接出现在报纸上，但媒体精英在各种新媒体上还是发出了他们正义而强有力的质问：“中国西昌发射中心几十公里外的孩子没有像样的教室，你难道不感到痛心吗？”“为了这个大炮竹，几百万儿童没有受良好教育的机会，这值得激动吗？”比这还尖刻的质问，你都可以在新媒体上随便找到 。飞船上天，他们很不高兴，甚至替农民愤怒！

是的，温总理刚在巴西宣布，中国还有一亿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大部分是农民）；牛奶的事好象仍没做好，洋奶粉占据了中国大半市场；现在还多了一样，地沟油（居然没有科技能力检测，射飞船的资格更可疑），还有PM2.5，还有……我思忖着，那两位教育过我的评论编辑心中肯定越来越不服，虽然报纸还是写了盛赞神九的评论。

神九与天宫一号组合体在天上飞，风险更大的手动对接就要开始了。我有点担心了。高铁出点事几乎就被骂没了，元气大伤，至今不起。

要担心的事不止这一件，这几天南海又吃紧，与几位新闻界老朋友聊天，说起了航空母舰。一位新华社记者见多识广，他说了个很令他感慨的故事。几年前他随一位中央领导视察中部某省农村，一路上这位领导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他已明显地意识到当地干部对他要视察的点和要接触的人都做了“精心安排”，一些群众演过了头，让领导觉察了。领导看不到真实情况听不到基层的真实反映，非常生气。车队在公路上行驶，领导看到路边一个打谷场和几间破仓库边上有一群农民在干活，他突然要求车队停下。然后领导下了车直向路边的农民兄弟走去。农民突然看见常在电视上出现的领导来到眼前，非常激动，都围拢过来，并响起了掌声。当地领导头上已沁出了汗珠。这些农民显然没之前见到的“农民”会说，也显得更穷。领导一番亲切关怀后提高声音说：中央正在研究全面取消农业税，估计明年就会落实，你们的负担会进一步减轻。本来期待现场农民会响起热烈的掌声，但是出乎大家的意外，不仅没有掌声，几位农民有点激动地说，他们生活还可以，不要紧，但要拿钱赶紧造航空母舰，这个钱不能省，没航空母舰怎么得了！

中国现在是不是如农民兄弟所愿有了航空母舰，我不清楚，但听了这个故事，我顿悟：贫穷的中国农民到底要不要神州飞船，要不要天宫一号，这个问题不应该由中国部分知识分子代为回答，应该去听听农民们真实的想法，亲耳听听他们的声音，而不应臆测他们的心愿。

中国农民现在的确不富裕，有的还很穷，但是经历了上个世纪波澜壮阔、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中国的农民已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抬眼只见三亩地的小农，而是心胸能装得下航空母舰、奥运会、世博会的大国农民；不再是原子化孤立的一盘散沙，他们把家国荣辱与尊严看得远重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在质朴的潜意识中，他们国与家不分，而且一直把国放在家的前面，从不把国与家对立起来。

媒体最近报道了另一个农民的故事。几周前河南省委书记卢展工视察三夏工作，见到几个农民在割麦子，他突然想起了当年的知青生活，便停车下地去帮农民收割，重温知青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农民见了省委书记，一聊起来，便惭愧地表示：现在连税都不交，真对不起国家啊。

中国贫穷普通的农民，心中实实在在地装着国家，把国家看得很重。虽然这个国家不是一直对得起他们。

笔者的母亲也是农民，辛苦了一辈子，退休了，只有微薄的退休金，我们三代住一起。这几天老人家也一直关注着神九与天宫一号的发射与对接新闻，当看到刘洋他们在天宫一号仓内失重时神奇的样子，老人高兴得象个孩子，问了很多非常“幼稚“的问题。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人在失重时有趣滑稽的画面，但她过去从来不问这些“幼稚”的问题，因为那些都是外国宇航员。

刘洋、景海鹏、刘旺，三名宇航员都是中国农民的孩子（从电视转播的画面看，刘洋的老家并不富裕）。他们本人就是中国农民的骄傲！从电视上看到刘洋家那些乡亲们一张张质朴、喜气的脸，中国农民对待神九的态度是不言而不喻的。那里也聚了不少记者，但是我想没有一个记者敢向他们提这样的问题：你们这么穷，中国到底还要不要发射神州九号飞船？

“农民那么穷，为什么还要搞……？”是刘洋、景海鹏、刘旺他们能代言农民，还是我的那两位前同事呢？！